日子如水般地流逝,很快,又过了一个月有余。
苒苒还在为那十卷画卷的事情忧心不已。大半作品已经完成,其余几幅的大概构图也已经了然于心,至于之前颜掌柜所说的不穿衣服的人,不可改的部分,她便重新画了,可改的部分也稍微地改动了一下。
她巧妙地将缁衣氏发明兽皮树叶蔽体之前那几幅中的人置于石头与树干之后,只露出手脚和头一些并不会过于引人遐想的部分。如此一来便显得不那么唐突,却隐约又能看得出人们并未穿衣的事实。
而背景中多出来的那些人,都被她用小丘巨石等物覆盖,骤然之间画里的人数便少了许多去,随即也少了一份热闹。
但这样一来,倒是多了以大自然为主的种种景观远与古时或许会有的一份寂凉。可能也是符合那个情境的。虽说这是无奈之下一个别无选择的举措,但结果也不是过于令她感到无法接受。
如此便好。
这一次对于画作中“刚好合适”的那个度,倒似是在适应商业买卖的规则和自己内心接受度之间所寻找的。而颜掌柜再一次看到苒苒拿给她的,经过修改的画作时,态度却也缓和了不少。
但苒苒也再一次觉得,颜掌柜不懂画,他懂的只是迎合商业和一些买卖窍门而已。
?
时间过去越久,苒苒对父母曾经的那种种不满与不理解,也似是在不知不觉间淡化了一些。
当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如转移到自己的创作之上,或自己的生活细节之上时。对父母曾经那份无法平静的情绪终于慢慢地归于淡定,近乎于原谅。这时,她似是在记忆中看到了自己关于他们二人的一些之前不曾注意到,却的确曾经实实在在地亲眼所见到过的画面。
父亲和母亲之间并不是完全没有过和谐的时候,苒苒想。她对小时候一次眼见为实的经历依然印象深刻。
那是一次关于吃虾的经历。那件事情不仅温馨,似是也让苒苒思考起一些别的什么。
记得那天赵妈从清晨的菜市中买到了一篮子一些居民们当天刚从湖里捞的新鲜的虾。它们的个头不算太大,因此在烹饪处理的时候,赵妈便将它们一个个剥了皮,去了内脏,独独留了虾尾部分的最末一截没有完全剥去。
她要趁着虾子新鲜,将它们简单地清蒸,然后蘸着酱油醋来吃。这样做的目的,是可以让吃的人品尝蒸过之后的虾肉所保留的一股鲜味。
留着一个虾尾,便于食用的时候直接用手揪起虾尾放到嘴里。到时只需轻轻一扯,虾肉便能连带着尾巴的部分轻轻地都吃到了嘴里。剩下虾尾的空壳便能扔掉。她觉得这毫无疑问,是世间每一个人都懂得的吃法。
那时候苒苒年纪小,还不太能会用筷子,这种方法,倒也是可以省去老爷夫人花时间给她夹虾和剥虾皮,她就完全可以自己来。
赵妈为了照顾好司马府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也真是尽心尽力,操碎了她的心。就连一盘虾,也要烹饪到让父亲母亲吃起来满意,不觉得有任何麻烦为止。毕竟在火镇能吃到点鱼虾不算容易,要正好赶上季度。碰到了就要赶快买,过了这村,不消几天可就没这店了。顺便,府里下人们的吃食也能丰富一点,多上那么点腥味。
苒苒的父母虽然平日里对府中的用度计算得当,在吃食上倒是从不苛刻节俭,态度极为慷慨大方。这导致了每次一吃饭,气氛总是喜气洋洋,下人们的饭桌比主人的还要热闹。
那时母亲三十多岁,父亲四十多岁。他们两个人眼中关于年轻岁月的柔光都还并未全全敛去,还依然清晰可见。
当时午膳用到一半,母亲突然提出了一个特别的问题,引得大家侧面。她问父亲,相公,为什么我吃完这虾,虾尾里总还剩余着虾尾的虾肉,你吃完这虾这虾尾却是空的?
听闻母亲这样说,苒苒和父亲便低头看了看母亲盘中的几个虾尾。果然,里面都留着一小段肉。而父亲的虾尾,却尽数是空壳。
苒苒再看了看自己盘中的虾尾,呃……她差点就用自己的小手把它们尽数都遮住,不要叫任何人看到那惨不忍睹的样子才好……她也只有乖乖听父亲指导的份。好在年纪小,没人在意她。
父亲让母亲吃一次给他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只见母亲拿起虾,将虾身置于嘴中,用牙齿咬住,食指与拇指揪住虾尾一拉,虾肉便断成了两截,身子到了嘴中,尾巴却留了一截儿。父亲看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他跟母亲说,这里面有窍门,就在她咬住虾的那个瞬间便是最关键的点。这个时候,咬得不能太用力,因为虾肉会断,也不能咬得太轻,否则就不能进行下一步。
他让母亲仔细看他是怎么吃的。
父亲将虾放进唇齿之间,这个步骤当然和母亲开始的做法是大同小异的。
但他在往外揪扯虾尾壳的时候,却是小心翼翼,经过一番轻轻地发力,将那虾肉细微地左右摆动着的。
那看似毫无意义的摆动只持续了难以察觉的稍稍一会儿,或许两三秒钟的短暂光景罢了,便见那虾尾肉便乖乖地从虾尾的深处脱离,连带着整个虾身都进了父亲的口中。而此时他的手中,却只留下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虾尾空壳。
看到这里,母亲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她做出一副自己懂了的样子,于是也学着父亲的办法如法炮制地吃,她正襟危坐地又从盘中拿起一个虾,似是在面临什么人生巨大的挑战。
这回她也试着轻轻去咬。只见她轻启朱唇,将那粉色的虾肉置于唇齿之间,可在咬下去,用手拉扯虾尾的时候,却还是不小心把虾肉给拉扯断了。她怕咬得太轻,虾又被扯了出来。
父亲见状,便耐心又示范了一次,手把手地教她吃虾的方式。但看得出来,父亲的眼神中也有一种诧异。或许他觉得这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夫人为什么却难以做到。
苒苒当时在一边也凑热闹地学着父母亲的样子。她感觉到了父亲的微微讶异,鼓励似的看着母亲,心里期望母亲能早点做到,消除父亲那种令人不快的讶异态度。哪怕那是细微的。
直到母亲吃了好几个虾之后,便熟能生巧地也学会了在彻底咬下去之前先将虾子的身子轻轻摇摆一阵,直到虾尾肉能完完整整地脱离虾尾的那一连串动作。
学会了这个吃虾的新技巧之后,母亲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吃个虾,里面还那么多窍门。
待到她说完了这句,只见父亲会心一笑,道:“你总是说我架子多,摆些没用的谱,却不知道我在很多事情上所谓的摆谱,正相当我吃虾子时揪住虾子之后的那阵轻轻摇晃。”
“这在你看起来或许似是毫无意义的动作,实则却是为了让事情完成得更符合预期设下的目标,从根本去解决很多事情,甚至可说是釜底抽薪。这种虚实之间的摇摆与较量,怕是你们西域文化中所没有的吧?”
是的,没有什么虚的。
苒苒此时又再次想到父亲问的这一句之后,便在心里替母亲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太了解母亲。
母亲的性格中确实不存在什么所谓的“虚实之间的较量”。母亲的心里只有实实在在的有一说一,她不爱那些虚的,那种踏实犹如她本身的性格。她不禁不喜欢,还会大剌剌地说出来,觉得都是些毫无用处的花架子,浪费所有人时间。母亲不会浪费时间去理解那些,也不会去理解。
想到这里,苒苒脑中会出现另一个人的样子,那个人就是她的外婆,雅奈·埃舍尔风古拉斯。那个叫外祖父日夜牵挂的女人。
虽然苒苒从未见过她,或说说不记得她的模样,但母亲性格中那野性,直接的特点,却与外祖父口中所描述的外祖母如此相似。而外祖父却说,母亲的性格,是不及外祖母哪怕一半的……如此说来,外祖母该是个多么彪悍的女人?苒苒可真想见识一番。
这就像是母亲吃虾的方式,放到嘴里直接便大力地咬,而并不去控制力度。
因为极有可能的因为母亲觉得这样子比较简单快速,直接而实际,也更为节省时间。
她想不到那所谓的“虚实之间的较量与摇摆”有何意义。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想过。与其如父亲所说,这种哲学在她自己的文化里没有的,苒苒却更愿意相信,那是在母亲本身的性格里所缺乏的。虽然母亲的一根筋时常也的确让她想起自己的外祖父与外祖父口中的外祖母。
只有在看到父亲吃虾的方式与她的方式截然不同,包括效果也是截然不同之后,这时候她才会开始细细思考,为什么会有这般不同的效果。并且她也并不怕自己被笑话,她会大大方方地去问,为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别人却做到了。自己和别人,差在哪里。
这份知错便改的性格,也是她彪悍性格的有力体现之一。她似是从不会因为看到了自己的任何弱点而退缩,进而感到卑微与内疚。也仿佛她总能看到人生当中富有希望的一面,那些能令人不断进步的可能性。这一点,仿佛又是古板而自负的父亲所不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