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小的时候，曾几何时还是轮廓可人的心形脸。谁知道长大了之后，脸部轮廓的形状慢慢地就变了。一开始是越来越圆，后来颧骨颊骨颚骨的轮廓也变得明显。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是她圆脸刚刚长成的时候，母亲取笑她用过的诗句。

她不知道那是取笑，却尽都当成了母亲对自己的夸奖。月亮本来就很美。她想着那夜晚时从石丘后面慢慢升起的圆月，母亲竟用那么美的月亮来形容自己，她真是受宠若惊。

哎，她嗟叹着自己曾经的天真无邪，觉得母亲可真是……

如是和方凝雪比的话，整张脸唯一稍微能有点优势的，或许就是自己还称得上满意的下巴和鼻子了吧。

想到这里，苒苒不禁抬了抬自己的下巴，顺便让鼻尖更加朝天仰起，似是在向世界宣告自己还有比方凝雪更出色的有点似的。哪怕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做，也不过是出于某种自卑。

其实这些有什么好比的呢，她想。

自己虽然没有方凝雪的娇柔似水，但是骨骼有力啊，小腿上还有因为爬石丘爬多了之后生出来的小小肌肉。皮肤不白，但小麦色毕竟遮挡瑕疵。虽然人们会说她不够白，但这样一来，不细看却也看不到她鼻子上小小的雀斑了。眼睛没有那么圆大，但至少双眼皮很深邃，而眼瞳的颜色，也是深林中湖水的颜色。

在火镇，偶尔路过的一些异域人，谁又有她这双颜色如此特别的眼瞳呢？

她想，至少坤哥哥喜欢自己的眼睛，他在之时从不曾允许别人嘲笑自己的眼睛是蓝绿色的。

一个人总不会老是想要保护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得到了稍许的安心。

于是，她试着将自己从刚才那无意义的比较中抽离出来，也试着让自己看见一切事物的完整性和独一无二的本质。

那方凝雪是方凝雪，她司马苒是司马苒。

每个人，少了任何一个特点，便都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不再是原本的方凝雪或司马苒。上天这样安排一个人的外貌，自会有它的深意。何况只是外表而已。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的是。容貌长得不怎么好看，可是心地却极为善良的人也比比皆是。一个人，绝不能够仅仅凭着一副外表来判断。长的好看，确实是一种福气。获得了这种福气，便要惜福。眼前这位方凝雪方姑娘明显就是一个极为珍惜这份福分的人。看她如此细致地对待自己天生的美貌，就知道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的美好，也从不潦草对待。

苒苒有些惭愧。自己虽然算不上什么美女，但也不算太不堪。甚至，也有人夸过自己芳姿独特的。只是她自己从未对此特别上心过罢了。

可是方姑娘身上对外貌珍视的这一点，却是自己应当谦虚学习的。若是不去用一些别人的长处来对比自己的短处，自己对自己的容貌也算是满意的。即便是缺点，即便是微微六角形的脸庞和蓝绿色的双瞳，也都是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属于自己的身体部分。更何况，还有一个不错的下巴。

所以总的来说，自己也已经是一个幸福的人了。即便总是不施粉黛，素颜朝天。即便总是一身暗红，头发随便扎两个髻。即便从不把自己当成娇柔的女子，也从不在意什么走路坐姿……

“你在想什么？”沉思间，耳边传来方凝雪柔媚的问话声。她连声音都是极好听的。

“想你的姿色。”苒苒并不掩饰，“我想，难怪很多男人喜欢你。我也觉得你相当好看。”

方凝雪听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司马苒会这样直白。

一般的女伴在这种时候都会回答：“没什么。”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方凝雪知道大部分女伴们的想法，她们大多数并不愿承认自己的美貌，而是藏在心中暗暗嫉妒。她从来都知道，只是从不会说破而已。

她原以为司马苒也会是和那些女伴们一样的反应，她虽是故意这么一问，等待着一个虚伪的答案，等待着看她试着隐藏自己的笑话，可谁知司马苒却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如果我是男人的话，一样会拜倒在你的容颜之下。”司马苒又加上一句，语气不卑不亢。

这司马三小姐，倒也有一份直爽。方凝雪暗暗想道。她不是没有接触过世家的小姐们。

她们很多仗着自己家世的优越感，觉得能压方凝雪一头，不仅不愿意承认她的美貌，更是在背后嘲笑她家的小门小户。看着她家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只有不满和更多的背后中伤。她以为司马苒也不过就是这许多家世小姐中的一个罢了。

她想起自己刚见到她时，她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丝不欢迎自己的神色，当时更是觉得她和其他那些世家小姐无甚不同。

她当然不是感觉不到那些妒嫉，只是她习惯了别人的这种眼神，也很知道这眼神底下所暗藏的，不过就是对自己的嫉妒罢了。时间长了，从一开始的不甘，竟也慢慢地接受了这份嫉妒。

她想，这些女人们没有一个肯承认自己不如我，那么我便让她们一直知道，她们不如我。她们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将嫉妒心藏于内心，这反正不是我的问题。

所以她表面上可以装作完全不在意，心里却是对这份嫉妒的鄙视与无声的对抗，甚至是觉得自己一时间占了上风的，开始享受这份产生于他人恶意的恶意。

可是司马苒此时却直白地说出了对她的夸奖。莫不是自己刚才误会了她？

方凝雪调整了一下心神，礼貌地回答道：“司马小姐过奖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罢了。”

这个回答，不知怎的，倒显得她有些刻意与虚伪了。方凝雪说完，稍微有些不自在起来。

“是吗。”司马苒转而冷冷地回道，并没有多说。她也感觉到了她的虚伪。谁都不是傻子。

转眼，她们已经走在了镇子的中心。

方凝雪所说的那家食肆，就紧贴着吉祥茶馆。这里人来人往，食肆众多，便是其中一间。招牌上写着“朝花阁”，读着倒是让人觉得优雅。看那楼宇的样子，也像是一家较为上等的食肆，雕梁画栋之间颇有一番格调。

进门之后，由店小二招呼着，去了楼上的雅座。方凝雪熟门熟路的样子，似是这里的常客。

她们俩在一间窗子对外敞开的二楼雅座坐好，便开始点菜。

“这家馆子最出名的是佛跳墙，虽说材料并不如中原食馆中佛跳墙齐备，但做法却是一样的。味道稍有不同，也还是不错的。”

“既然你对这里熟悉，就听你的吧。”苒苒干脆说道。

“好。”方凝雪便喊了小二来，一口气点了一份佛跳墙，一盘朝阁烤鸭，一份鲜菇霸王鸡，一道什锦拌菜。苒苒听到这么多菜名，忙制止她，“别点太多了，回头吃不下。”方凝雪点点头，只又加了一道朝阁肉饼，便不再多点。

待到小二下去以后，她才微笑道：“难得和司马小姐吃一顿饭，想着让你尝尝这朝花阁的几道特色，便也顾不上是否点得太多了。”

她此时对司马苒的态度有些改变，语气也随着变得比之前更为亲切了一些。

“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苒苒含笑说道，“方姑娘不妨喊我苒苒，总是司马小姐地喊着，叫人觉得好不自在。”她似是也感觉到了方凝雪此时语气中的一些变化，忙作出回应。

“那可是好。”方凝雪也笑道：“你也喊我凝雪便是。”

苒苒点点头，“听你刚才点的一堆菜，我更饿了。”果然是吃货，才听了几道菜名便被收买了。

其实两个人之间，从来也就没有过什么深仇大恨，苒苒想。何必呢。

方凝雪见苒苒这时的样子似是一下没了刚才那种微妙的距离感，这反差令她心下忍不住觉得好笑，便也打趣，“一会儿就上菜了，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也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气氛似是突然变得好了许多。苒苒虽有察觉，她也只道是因为食物将至的原因。只有方凝雪心里明白，因为苒苒的简单直白，竟除去了她内心中长久以来所积聚的那层阴霾。她似是看到了一丝阳光照进了自己心中长久积压的那片黑暗。

这时她细细看了看抱怨食物怎么还没上来的苒苒，第一次对她进行认真的打量。

这司马家的三小姐，之前看起来一头乌亮的黑发此时在窗子投进来的光线之下成了一种深深的褐色。

早就听说传闻司马府的夫人熙日泽金乃一外族女子，如今一看女儿的长相，果不其然。特别是那双眼睛，方凝雪刚一见到司马苒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双如猫眼般的绿色双瞳。此时细细一看看，里面竟也掺杂着湖水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