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看出来我只是个路过的，又刚好在她觉得无聊的时候路过了那里。”他理所当然地道。

“后来那个官员的儿子来了吗？”苒苒可一点都不觉得理所当然，但她还是问道。

“她说他那晚不会再出现了，她觉得寂寞难当，因此想拉个人陪她喝酒。”

“那岂非只剩下你和她两个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苒苒微微生气地问，就好像那个时候的欧阳曦就已经应该是属于她了似的。

“是的。她把自己身旁的一位侍女也给遣走了。”欧阳曦倒是诚实，毫不隐瞒。

“那她……还和你说了什么？然后呢？”虽气结，却又获得了一丝心安。

阿曦看了看苒苒因为乱吃飞醋而微红的小脸，却还是自虐般地忍不住继续问他，心下不由得微微有些想笑。

“她说她没有可能和她的情人在一起，因为她是一个风月场上的女子。”

“哈，刚才还不肯承认是那种地方……”

“若你非要觉得是的话，那就是好咯。”

“她是风月场上的女子，然后呢？”苒苒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个女子的故事给吸引去了。

“她是类似那家店的头牌这样的存在，但官员的儿子是不可能接受她这样的女子作为妻妾的。”欧阳曦顿了顿，“她的情人原本答应了她那晚会来找她，可是却迟迟没有出现。这种失约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她虽知道她与他没有可能成为世俗的夫妻，但是却狠不下心，离不开他。”

苒苒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和他之间隔着世俗人们心中的一道沟壑。”

“就像我现在能这样和你面对面坐在一起，也是奇特。”他突然转了话头说道。

听到阿曦将他与自己对比成了那位女子和自己的情人，苒苒的脸不由得又有些发烫。

“这里是火镇，不兴那些个社会阶层的观念。”苒苒对这个看法并不以为意，红着脸道。

“过去我也这样以为，可是如今却发现，并非所有人都这样的想。”欧阳曦淡淡说道，说出了苒苒过去心中曾有过的担心。

他们两人同时想到了方凝雪，苒苒亦想到了拓跋坤，以及她以前猜测过的，欧阳曦长大成人之后，可能会秉持的内心想法。但现在看起来，阿曦似乎并不是她之前所想过的那样。

欧阳曦不知道苒苒的想法，继续道：“说到底，这种事情还是看人。一个人有一个想法。有的人很快就接受了这些阶层的分级，觉得人有高低贵贱，同时将自己归纳为三六九等中的某个位置。有的人却无法归纳，放哪儿都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你是在贬损我吗？”苒苒看着阿曦的眼睛，他的话让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你其实想说服我，和你比起来，我甚至还不如你？因为你至少在这三六九等中有那么一个位置，而我，却是连个位置都没有？”

她没由来地自卑，不知道在担忧些什么，变得微微具有攻击性。

“也许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我却不知道。”他也不去急着否认，“可是这不是贬损，因为没有位置也许就是最好的位置。”欧阳曦因突然感到自己触到了苒苒的某个心结，于是想试着顺藤摸瓜地去打开它。“没有任何位置，你也依然存在。存在本身就已经占据了一个位置。”

他要给苒苒最原始简单的存在加上一份肯定。至少让她不要在这个基础上因疑惑而摇晃。

“可是却引来误解重重。”苒苒道，“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俗位置实则并不容易。当别人不知道该如何给我定位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待我。他们看得起我也不是，看不起我也不是。你知道，人都是有惯性思维的。他们仿佛在我面前丧失了位置。”她一时间也不知被点了什么穴位，竹筒倒豆。

“你指的是所有人？”

“不，大部分人。”苒苒想，自己平日里接触的人，也并不算多，不能够过于一概而论。

“那也许说明，在这些人眼中，不把人分个三六九等就很难扮演他们的角色。他们在不知道该将自己摆在相对高位或低位的同时，忽略了他们其实真正需要学习的，是如何与他人平等地相处。”

平等地相处。

就连在火镇这样的地方，人与人之间都还会有那种微妙的层级思维。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吗？

“嗯，也许我没有必要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欧阳曦几句话，似是拨开了苒苒长久以来的一份迷思。“也恰恰是因为如此，我选择了清净和孤独。”

“也许你该寻找你所指的这个部分以外的人。”

“虽然我相信你说的这些人是存在的，但却不知道该怎么遇见他们。”这是苒苒的烦恼。

“我以前也问自己是不是应该为我们两个人之间不同出身的差别而感到自卑。”他说，“你觉得我该吗？我甚至是个孤儿。”他出了一个曾经让他感到难以接受的事实。

终于谈到了这个话题。欧阳曦在试着消除两个人之间或许会有的隔阂，也想看清苒苒的心意。

“那要看你是把我当成世家小姐，抑或是一介布衣女子。”苒苒并不正面回答，但语气温柔。

“在我眼里，你只是苒苒。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也存在于不断的变化里。这样足够吗？”

“已经太多。”苒苒微笑看着他。“我知足了。”

两个人在和谐的气氛中稍作沉默。

“我想你有时候可能只是需要多一点的朋友，可以避免独自一人呆着，胡思乱想。”

“我独自一人呆着挺好的。有你陪着我，就够了。”她觉得阿曦能懂她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你会对人生产生误解。你会沉湎在自己一些悲观的想法里。”欧阳曦似是很了解苒苒。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恰如其分地面对那些成见和误解罢了。”苒苒承认道。她讶异于他的心细。“目前尚不知。”

“很简单啊，”欧阳曦看起来不以为意，“你只需要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声来就好。”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直白与人产生摩擦，亦不希望发生无法收拾的局面。很多人发现事实与想象不符的时候，便会无所适从。我不想看到那种不自然，那让我觉得尴尬，让我也无所适从。”

“你很敏感，这是你的天性，也正是你的可爱之处。但不要让它成为怯懦的理由。若是终究都会发生摩擦，就让它发生。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和他们来往。人与人之间难免误会，误会叫人成长。”

“我知道有些人以此为乐……”苒苒说，她的脑中快速地越过某些人一些带有恶意的微笑，她从不曾刻意去注意那些微笑，只是默默低在心里将这些人疏远了。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也许我还未学会如某些人般，从摩擦中找到乐趣。”

她想，发生在她思想里的分裂已经太多，无需外界更多的事情来掺和了。

“你太要求相安无事了。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永远相安无事。重要的是，你要学会忘记这些龃龉和摩擦，你要学会原谅。”欧阳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似是在试着将她从自身某个略微封闭的世界里拖曳出来，让她安于一个更为广大的时空里。

苒苒抬头看着他，“你是说，天底下的任何事情，都能原谅吗？”

“是的，天底下的任何事情。”

“原谅之后，怎样？”

“原谅本身就是一种解脱。之后怎样，那就是之后的事情了。现在不需要多想。”

“嗯。我明白了。”不知道为什么，苒苒突然想哭。她的眼眶红了。她突然想起很多过往来。

“好苒苒，别难过。你不是一个人。”欧阳曦温柔地说。

※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她的心神，让她觉得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之所以柔软，许是因为伤了太多次，也抚慰了太多次。她从未将自己的一些担忧袒露给任何人听，亦无此计划。

很多时候她压根就说不出口来。也不知是任何一种什么细微的感觉，便阻止了她说话的欲望，令她选择了沉默。她那样做又或许是对的。没有人真的喜欢嘲笑，讽刺和批评，即便那是善意的，对于一些自己所在意的，敏感的话题，也没有人真的愿意去忍受来自于他人的恶意或轻佻。

她确实有些压抑，压抑得自己都忘记了，如果不是因为阿曦，她早就活成了那个压抑的样子。深藏着自己的一切心思，不需要任何人来触动，亦不需要说出口。

曾经对拓跋坤说出口有怎样呢，那个家伙最后还不是深深地伤害了她，让她差点体无完肤？

从此以后，在信任他人的方面，她便又有了更谨慎的心态。给自己穿上了一层新的，无形的盔甲，便更少有人可以看到她的内心了。这没有错，她想。

但事实证明，她是幸运的。她不仅等到了那个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有意无意地等待着的人，这个人亦仿佛变得能够依靠。她的这份思念并未被辜负，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