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者:乔牧木      更新:2019-08-10 16:03      字数:3774

高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两步,操起了身后的铁锹,指着那玩意。一边不忘喊家中唯一的男性孙向晚:“孙向晚,你快出来看!”

那是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孩儿,此刻他动作有些僵硬,不怎么动了。高杨以为人死了,心中有点恐惧。

大过年的见个死人,太不吉利了。

高杨拿铁锹的头碰了碰他的屁股:“喂,活着没?快醒醒。”

这样反复动了两下,那小孩儿的眼睫毛动了动,高杨心底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没有死在家门口。

孙向晚这时候跑到这里,看到面前的景象,也有些诧异。

那小孩儿意识终于清醒了,手脚并用,利索的翻了个身,朝着高杨跪了下来,口中不停的喊着:“好心人,救救我……”

他砰砰磕了好几个头,高杨和孙向晚面面相觑,孙向晚沉声道:“你先起来。”

那小孩儿约莫是怕被赶出去,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磕头,惨白到发青的脸上只有额头是红的,是和水泥地碰撞的结果。

孙向晚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走出大门,往外边四处看了看。

街上没有人。

“怎么办?”高杨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赶出去还是留着,“赶出去?”

小孩牙齿这会儿不住上下咯咯作响,刚才全身僵的像冰棍,这会儿有些恢复意识,仿佛才感觉到冷。

“你在这里多久了?”孙向晚声音变得冷厉,“谁让你来的?”

高杨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这家只有她和孙向晚,如果有人利用小孩儿过来踩点,这么贸然收留,很可能埋下一颗隐形炸弹。

高杨不愿意把事情往最坏的情况去想,她不忍心就这么把人扔到外边自生自灭的,因为很早的时候,她也是在这样的天气下碰见杨老夫妇,才活了下来。

小孩儿被孙向晚这冰刀子一样的问题给问懵了,明白过来后连忙摇头,口齿不清晰地说:“没……没人……”

他身上的衣服很破,看得出来是捡来穿的,头大身子小,肚子扁空,上面一层皮覆盖着,睫毛很长,眼睛很大,皮肤黝黑,像非洲难民。冰天雪地,嘴皮子干的裂缝,嘴角都是疮,血痂还留着。小孩看着很想舔嘴唇,估计又明白会裂,又忍住冲动。

孙向晚朝高杨示意,狠下心肠:“给他个馒头,一套衣服,打发走吧。”

小孩儿眼中没有失望,或许是已经习惯了被拒绝,所有的行为都只是尝试,像一匹孤狼流浪在雪地,寻找食物,寻找热源,直到默不作声的死在任何可能的角落。

或许死之前会幻想,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高杨递给他馒头的时候,他捧了一把地上的雪,在手上揉搓,然后才接过馒头,低声对高杨道谢。

高杨心中一动,“你之前自己流浪?”

小孩儿警惕的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有人抚养?高杨和孙向晚俱是觉得奇怪。

小孩儿吃着吃着掉下眼泪,手背揩了揩眼角,平静的说:“老狗死了。”

老狗?他之前和一条狗一起生活?

小孩又问:“我能在这里换衣服吗?”

高杨走开,留孙向晚在原地。

小孩把衣服换上,脱下来那套珍而重之的叠了起来。

他叠衣服的动作很奇怪,是用卷的,将衣服压缩到最小占用空间,腰上拴着一条绿色的塑料长绳,拾荒者常用的那种。

“谁教你的?”孙向晚开口。

“老狗。”小孩儿大概是吃饱了,回答的声音比刚才清亮了点。他停了一会儿,问孙向晚:“你们买书么?”

“书?”孙向晚觉得奇怪,不动声色的问,“你哪儿得来的?”

小孩儿扯着新换上的裤子的兜,来来回回扯了好几次,孙向晚耐心的等着,他终于开口:“老狗的。”

他纤细的脖子似乎终于承受不住大头的重量,垂了下来,高杨这时候出来将一瓶装着开水的矿泉水瓶递给他,小孩拿过来揣在怀里,揣了十几秒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又朝着高杨道谢。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生涩,似乎不习惯开口说话,所以声音听起来也很难听。

“老狗是谁?”

“叔叔。”小孩儿抿紧嘴巴,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答案。

他说着说着蹲在地上,猴子一样挠了挠自己,孙向晚刚才观察了他,发现他手掌手腕还有膝盖上死皮很厚。不自然的直立,自然的蜷缩和爬地,眼睛时不时的露出直直的眼神,和动物一样。他心中隐约有猜测,却不愿意告诉高杨。

高杨却有了自己的想法,她看到小孩儿脖颈间有道痕迹,就像狗脖子上总是拴着链子一样,记忆深处的噩梦悄然而至。

那时候她被她妈带出去逛街,路上碰到一群人凑堆看热闹,她妈也是闲的,扯着她就往里面钻,高杨被挤得脸都歪了,挤到中间看到那一幕:有个小孩,大约也就两岁左右的样子,在地上来回爬,眼神直而木,和傻子一样,时不时“汪”一声,丝毫不知自己是人不是狗。旁边有个老汉呼天抢地,只说他生来就是这样,天生疯病,可怜的很。当时旁边的人指指点点,也有不少人觉得可怜,往盒子里面凑仨瓜俩枣,权当可怜可怜那小孩。

有人也指责那老汉,说他居然敢这么对孙子,那老汉眼白多过黑仁,看人的时候有点恐怖,“他不是我孙儿,我是他干叔,拉扯大他,不容易啊。”说罢又是一番鬼哭狼嚎,把自己断了的腿给人看,扭曲成各种角度。

她妈心满意足的看完这之后,一分钱没掏,扯着高杨从人群里出来,开始对着高杨进行“教育”,话大概也就是“你要是不听话,我直接把你扔给他好了”云云。当时哼着小曲回去,高杨听话的很孙子似的,结果还是被她转手给卖了。直到现在高杨都在想一个问题:她生自己,到底为了啥?

这个问题,她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过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了:她要是想明白了,她就是她妈那样了。

当初那小孩儿额头上有个月牙形的疤痕,现在看这小孩儿,额头上的痕迹虽然淡了,却还是在的。

世界这么大又这么小,所有相遇过的人最后都将重逢。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然而就是再妙不可言的缘分,也不足以肩负起一个人的生活。

那个人叫老狗?高杨又想,“老狗死了?”

她此刻简直要分不清老狗的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这样一个小孩儿,一个人到底能活多久?

高杨忽然不忍心想了。

“还能……再给我一个……馒头吗?”小孩儿抻着他的大头,跟豆芽菜一样,可怜巴巴的表情让高杨心又软了一下,从屋里又拿了两个,递给他。

然而她没有让开门,让小孩儿再向前近一步。

小孩儿读懂了这样的肢体语言,或者可以说,长期趴着与跪着的人生,低的看不清也听不清人们的话,只能从他们的脚步看出他们的心思:喜欢或者厌恶,可以靠近或拒之千里,心肠软或者硬,这些都是生存本能,从一次又一次的经历中积攒出来。

“走吧……回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高杨道,“我们养不了你……”

小孩儿朝她深深作揖,沉默的转身,蹒跚前行。

他的腿有些弯曲,走路有些像企鹅,打摆子,低着脑袋,肩膀承受不住这样的负担。

高杨关上大门,孙向晚看着她的表情,眼神是莫大的悲悯:“难受?”

高杨低眉垂目,轻声道:“我在想,当初如果没有爷爷奶奶收养我,我今天估计和他差不多,或许更悲惨。”

她的长相如果在外边流浪,不出几天或许就被盯上了,估计会比方才那小男孩儿更悲剧。

一个女孩能健健康康长大,需要太多呵护,几分运气。

高杨虽然遇到过凶险,但她是幸运的,总能逢凶化吉。

“人拯救不了全世界。”孙向晚低沉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可这是一条命啊……”高杨长叹。

两人甚至来不及做修正,将东西搬到从王婶家借来的三轮车,骑着前往市场。

披星戴月,来去匆匆。

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洗漱之后躺下睡,高杨又被撞门声惊醒。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这次不再迟疑,直接推醒孙向晚,一人手持菜刀一人手持长棍,蹑手蹑脚往大门边去。

周围很安静,远处有鸡鸣狗叫声,天上挂着月亮,碧空如洗,乌云遮月,天又暗了下来。

不过云过后月亮渐渐隐去,天终究还是要亮的。

高杨隔着门缝看去,没有看到人,她对着孙向晚做口型:“怎么办?”

孙向晚趴在地上往外看,只看到一双脚。

一双赤脚,很小,很脏。

孙向晚拉开门,这次小男孩儿没有骨碌碌滚进来,而是躺在了地上,不过他马上醒过来,低着头站到一边,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

“怎么又来了?”孙向晚厉声问他。

男孩儿好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呼哧呼哧从石狮子后边拖出来一个蛇皮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他结结巴巴道:“谢……谢谢……馒头。”

说罢他揉了揉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不过他这回目光转移到了高杨身上,吞了吞口水。

孙向晚瞥了一眼蛇皮袋,神色不变:“下回,没有下回了,知道吗?”他声音比最早的时候温柔多了,只是仍然用冷漠伪装。

高杨和他相处时间最多,明白他已经心软了——只是理智在和情感挣扎,理智告诉他不要接手这个孩子,之后会有一系列麻烦等着他。可是感情上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走到眼前求救,却将其拒之门外。

他们曾经是这样的人的一员,最明白这其中的绝望,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便会死命抓住,因为失去了,就没命了。

毕竟自救也是需要条件的,不是谁溺水了都有人来救,不是谁都有命活下去。贫穷就是这样一个漩涡,越穷越忙,越忙越穷。

男孩儿这回学聪明了,装耳聋,仿佛听不见一般,献宝似的将蛇皮袋打开,然后将其中的东西一个一个的拿出来:书页泛黄没有封皮的儿童文学,大富翁游戏棋,还有黑白围棋棋子,扑克牌……甚至还有一只断了头的小熊,憨态可掬的躺在蛇皮袋里,头耷拉下来,露出里面廉价的棉絮,偏偏是红色的,大早上的能把人骇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