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者:乔牧木      更新:2019-08-10 16:03      字数:3735

男孩儿仿佛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坏东西,这些大概是他珍藏了很多年的东西,因为一个馒头的恩情,他“千里迢迢”的将它从窝里拖到了这边。他喜欢这些东西,可以说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但看眼前这两人,他们并不喜欢。

男孩儿脸上浮现伤感。

那种伤心实在是太直白,眼帘垂下,低着头,无精打采。

“我们把他送回去吧。”高杨道。

她将男孩儿从蛇皮袋里掏出来的东西全部塞回去,拖着蛇皮袋,俯身对金孟道:“你住哪儿?带我们去。”

男孩儿眼睛中浮现出光彩,他往前走两步,没有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驻足转身,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们。

“走吧。”高杨拉着孙向晚,把门锁上,趁着早上把这件事给处理了。老狗死了,总应该有人知道吧?把男孩儿安置下来。

以后……谁能去想以后呢?

男孩儿一步三回头,不知道是怕他们跟不上,还是怕他们根本不去试图跟上。高杨和孙向晚只好加快脚步。孙向晚只要走路一快,就会暴露腿脚问题,男孩儿回头发现这幕,还停下来看了一眼,孙向晚回了他冷冷一瞥,他便转身继续,不吭不响。

男孩儿带着他们往西山走。

西山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土包,海拔低,地势平坦,被很多拾荒者当做大本营。放眼望去,山不是绿的,水不是青的,而是有白色垃圾的山,散发着臭味的水。很多拾荒者为了废纸多些斤两,往往会将它们浸水,浸的还是地沟里的污水,最后太阳曝晒,臭飘十里,不请自来。

沿着小径走的时候,孙向晚一路都拧着眉,他洁癖一直都没治好,菜市场旁边的环境是迫不得已习惯,这里却是人类无法忍受的。

他们停在了一处棚子,看到那个场景时,愣在了当场。

高杨的胃翻江倒海,忍不下去,立刻到一边去吐了。

男孩儿背对着高杨孙向晚的眼睛中带着刻骨的恨,那是一种面临死亡威胁、对敌人的仇恨,黑暗到可以吞噬一切,包括复仇者的心。

饶是孙向晚这样钢铁神经的人,也有些不忍直视,把头偏向一边。

老狗确实死了。

他横陈在棚子中央,一根钢筋横贯胸口,触目惊心。额头上是污血,头发花白稀疏,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嘴巴大张,可以想象濒死时候的绝望挣扎,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他身上还盖着男孩儿昨天脱下来的那套衣衫。

“他怎么死的?”孙向晚拉着高杨退出去,男孩儿跟在他们屁股后边,颠颠的,生怕被遗弃。

高杨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在这里活下来的,老狗的样子死了绝对不止一两天,没有招苍蝇是天寒地冻苍蝇腿脚不方便,他晚上睡在这里吗?

他难道不害怕?

高杨觉得如果自己和死人睡在一个屋子——不,哪怕是一个院子,都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可现在看到的,是男孩儿没有半分悲伤的脸。

“摔死的。”男孩儿说。

孙向晚将高杨护在身后,看着男孩的眼睛眯了起来,“哪里摔的?”

男孩儿抬手指了指山下不远处,那边有施工现场,钢筋林立,宛如森林。老城改造,政-府要政绩工程,这边依山傍水,准备建别墅,这边原来驻留的流浪汉一并驱走,他们不属于这个城市。

现代化的阳光并没有照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在边缘挣扎,黑户,生死无人知晓,社会不安全因子之一。

他们仿佛依附下水道生存的老鼠,虽然不是人人喊打,却是人人避之不及。

他伸出来的手红肿不堪,胳膊上有被长期殴打的痕迹,孙向晚想到之前看见他大腿那边也有伤疤,看来老狗并没有当他是人,动辄打骂。

何止不是人,连狗都不如。

他难道不会恨?一个会主动上门请求食物的人,会没有人最初的启蒙意识?男孩不如表面上看着无害,孙向晚内心升起警惕。

“怎么摔死的?”孙向晚声音冷厉,“说实话,否则把馒头还给我!”

男孩儿瑟缩,往后退了一步,露出狗被打时那种凶狠的表情,将无害取而代之。

高杨这时候终于好点了,站在孙向晚的旁边,声音比孙向晚温和了些,“你说实话,否则我知道你说谎了,以后绝对不会和你说话,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男孩儿连忙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成了那副无害小绵羊的样子。

“他偷钢筋,被发现,逃的时候,掉坑里,摔死的。”男孩儿一字一字的蹦出来,这套说辞不知道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没有结巴,流利极了。

“谁送到这里的?”孙向晚追问。

男孩儿龇牙,似乎不愿意说话,喘息非常激烈,那种恨意不经意间便流露出来,毕竟年纪小,演技不到家。

“是你杀了他,对不对?”孙向晚忽然道,“你趁他喝醉了,偷偷跑了出去,他发现了,然后追你,没有看清脚下的路,摔坑里死了。”

男孩儿打了个哆嗦,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他极力否认,眼睛睁大,仿佛濒死挣扎,最后的话冲出胸膛:“他要杀我,他要弄瞎我的眼!”

他惊恐极了,跌倒在地,手脚并爬,屁滚尿流的远离孙向晚,似乎他是个恶魔,能轻易看破人心。他回到棚子里,拿出自己的护卫工具:一根废弃的铁棍,锈迹斑斑,手上掉了满手的朱红渣子。

这根铁棍没有对着孙向晚,而是指向地上面目狰狞的死人,这个万恶之首,将对方捅离自己的地盘,嘴里不停的翻来覆去“是他摔下去的,是他摔下去的……”,声音颤抖,几尽崩溃。

孙向晚拉着高杨的手转身就走,高杨回头看了那小孩两眼,跟上孙向晚的脚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你怎么知道?”

“尸体上有被打的痕迹,”孙向晚脚步没停,一边走一边对高杨解释,“打的地方都是那小孩被打过的地方,手那边都快烂了,你没发现吗?”

高杨头皮发麻,想到这么一个小孩儿居然干了这样的事,难以置信。

“这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孙向晚低嘱咐高杨,“千万别心软。”

那小孩儿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孙向晚的腿,扯着他不让他走,泪珠在眼中打滚,张口想要辩驳什么,却只有狼崽一般呜咽:不知道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孙向晚俯身,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腿上扒开,拔腿就走。

小孩死命的扯住他,似乎明白这就是救命稻草,他看向高杨的眼神中充满了请求,请求有人来救他。

倘若无人来救,或许他就死在了这里。亦或者他会行尸走肉般活下去,也许未来可能杀人放火,也可能无声无息的死在什么角落,前者死的大快人心,后者死的无人知晓。

而现在,他还没走上这条路。

两人一个艰难踉跄向前,另一个被拖在地上走。小孩儿中间被一块石头割到膝盖,闷哼了一声,仍然不放手。

石头骨碌碌滚到另一边,□□草摩擦力阻塞,停了下来。

一块石头都有落脚之地,人却只能如无根浮萍,四处漂泊。

孙向晚不去看他,胸腔积满了来自心脏的酸水,让他倾吐不得,吞咽不得,他是人,不是神,担负不起净化人心的责任,只得恶狠狠的指着小孩儿的脑袋:“放不放手?”

小孩儿看着那双不带温度的眼睛,慢慢将自己的手放开,手脚并用,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高杨从他身边走过,带着歉意看了他一眼。

她想走,可腿上如有千斤坠,怎么都走不开。

明明没有束缚,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脚。

她想起来那段隐藏起来的记忆,那时候她妈扯着她进去,旁观的时候那个脖子上套狗链的小孩往她这边爬,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叫了她一声姐姐,换来了一巴掌——那人手指上带着一枚戒指,戒指上有刺,他刺了小孩一下。

小孩立刻喊了声汪,眼睛中转着泪水,却被训练出条件反射,知道不能哭。

她对她妈说了这件事,被她妈打了一顿,拎着耳朵回家。

时间虽如白驹过隙,然而这眨眼间便是许多人的苦难,许多人的悲痛,许多人的无法回头。诚然世界上那么多人需要拯救,没有人能救得过来,而他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是眼睁睁看着这双眼睛发出求救的信号而假装看不到,她做不到。

活着,最低限度的保证活着,可以吗?

小男孩儿疼的厉害,但对于疼痛的忍耐和他差不多在知道疼痛的时候便训练出来,他小声对自己的伤口呼气,冷空气凝结,化成一阵白雾,弥散在空气中。

“姐姐……”他小声的试探。

脚步声又响起,孙向晚去而复返。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小男孩,又看向了高杨。

“别哭了。”孙向晚温和对高杨道。

高杨连忙擦了擦眼泪,她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流眼泪了。

“真是麻烦。”孙向晚小声嘀咕了一句,对小男孩道,“你过来。”

男孩儿小狗一样的爬到他身边,这回不敢碰孙向晚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把孙向晚的裤子都给弄脏了。

他不好意思的把自己的双手收回了背后,低着头看脚丫子。

他的鞋子不合脚,明明这么小,像大头菜一样,穿着一双大人的雨靴,里面塞着报纸——大约这就是他过冬的标准装备了。

苟延残喘的日子虽然难熬,但一天一天熬下去,总是能熬过去的。

毕竟他们可是小强一样的人啊,有着无穷的生命力和苦难抗争。

“哥哥……”他嗫嚅的将这个称呼喊了出来。

孙向晚朝他伸出手,看着那双胡萝卜一样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中,眼眶有些湿热。

那是个漫长的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大陆。过年的喜气与冷空气交织,化作了一阵白雾,升腾到了空气中。太阳似乎躲了起来,吝啬在冬天多交付任何热量,似乎夏天炙烤大地用完了最后的热量,冬天便只能吊着一口气了。

乌蒙蒙的天空,冬季燃烧各种燃料取暖让这个城市的天空披着一层阴霾,但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