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学了地理,知道中国和美国之间隔了一道太平洋,他们的谈话是通过海底电缆完成的。即便知道传播速度近乎光速,高杨也疑心这时候有一条鱼对着电线来了一下亲吻变成了滚烫的电烤鱼,造成了一瞬间传输的慌乱,否则耳朵传来的声音这样模糊?
“还有我。”杨老太的声音响起。
两位老人在电话里都差点争执起来,背景隐约有孩子的哭啼声,杨老太无奈,起身去哄小孩了。
“我们的孙子,他已经四个月了,每天都在哭,震的我耳朵都快聋了。”杨老头解释道。
他声音沙哑的不像话,混杂着疲惫和烟草过度,让高杨没由来的觉得心酸。她想着他的儿子为什么将这样重的负担放到老人身上,那个对他们十分冷淡的中年人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有那种疏离感始终挥之不去。
即便是心中十分想他们回来,信誓旦旦的保证会给他们养老送终,那些话却无法出口,一层血缘关系,亲疏早定,他们愿意将心掏出来报答,杨正叔叔也会觉得是占他父母的便宜。
孙向晚站在她旁边,高杨开了免提,声音在屋内游荡,谢天谢地,这时候已经没人放鞭炮了,不然高杨会疯掉。
“您身体还好吗?”高杨有些哽咽,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思念像潮水拍打海岸上的礁石,“我们好想你。”
“我也想你们,你们过得还好吗?钱够不够用?”老人的声音和蔼可亲,谆谆教导言犹在耳,好似从未离开。
她将话筒递给孙向晚,示意他快说话。
“爷爷,我们一切都好。”孙向晚比高杨镇定多了,讲话也有条理,“钱够用,现在会赚钱了……不累,挺好的……成绩还是前几名,获得奖学金了……对,不会放弃学习的……”
他和老人一问一答,高杨在旁边听着,捂着自己的嘴巴,让自己把眼泪和哽咽都吞下去,这样好的时节这样好的心情,哭声实在是太破坏气氛了。
杨老太哄小孩的声音出现,声音逐渐清晰。
“换你奶奶讲个话。”杨老头撂下话筒,两人大概在换着抱小孩,杨老头来回踱步的声音传出来,他一直在电话机旁,没有离开。
“想你们嘞。”杨老太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连一贯强硬的孙向晚都红了眼睛,“奶奶,我们也想你。”
“吃的好不好啊?报一下身高体重哟,不要骗我。”杨老太絮絮叨叨,“骗我的话回去有你们好果子吃。”
孙向晚和高杨相视一眼,两人把身高实报体重往上提了十斤。
“太瘦了呀,多食肉。”杨老太静静听完之后忍不住发出感慨,“长得这么快,跟野草一样,走的时候还那般高,现在都和老头子差不多高了,回去都得抬头看你们了。”
高杨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声道:“怎么会,是我们蹲下来抬头看爷爷奶奶。”
“乖仔,等孩子能送去上学我们就回去,这里好难熬……”杨老太忍不住发了牢骚,大概真的憋了太久,返老还童,心性和小孩一样,“整天不能出门,讲什么都听不懂,只能在家和楼下。出去不安全。诶,吃的也不好,住的都是高楼,又低又窄,有什么好的,不回家。”
高杨听着为他们委屈心痛。
杨老头在那边让她少抱怨两句,对着话筒喊道:“你奶奶更年期了,你们别理她。”
“是我别理你,你才更年期。”杨老太骂他,不过很快忘记了自己的抱怨,大概儿子毕竟是心头肉,虽然会说几句,却不可能放下他。
“好好吃饭,睡觉,上课,家柜子里有放着钱,记得去拿啊,走的时候忘记说了。”杨老太一句一句嘱咐,“等回去就要送你们去上大学啦,要考个好成绩啊。”
“嗯嗯,一定会的,为你们脸上争光。”孙向晚一口允诺,高杨有些恨自己把听筒给了他,以至于现在只能在旁边眼巴巴的瞅着,想要上手夺回,却又生怕扯断电话线。
她呼吸急促,胸膛随着喘息起伏,眼中满是渴望。
孙向晚道:“我把电话给高杨了。”说着递了过来。
高杨接过来,声音颤抖着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物质生活的捉襟见肘压力很大,精神上伴随着长辈厚重感的缺失,安全感也跟着贫瘠起来。每天提心吊胆,心情七上八下,现在看着没有什么事,然而一旦哪个环节出现问题,譬如没人买东西,那面临的就是所有钱都打了水漂的境况,他们便将面临缺衣少食现状。
尽管知道自己当两位老人是避风港湾,心中总是怀着依恋与憧憬,难免给他们带来负担,但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思念如影随形,根本抛离不开。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白天督促读书写字,晚上会给他们盖被子,不听话的时候会罚他们跪搓衣板,为他们上学的事情操碎了心……融入时光,自带滤膜,美的不像话。
“再过一段时间吧。”老杨头的声音出现在话筒,口吻颇有种无奈,“总要让他们这边稳定下来,事业正在上升期,抽不开身,把孩子给他们带大,我们也就该回家了。”
“嗯……”高杨带着鼻音,孙向晚给她揩去眼泪,递给她纸巾擦鼻涕,轻轻笑了一下。
高杨给他个鄙视的眼神。
这时候外边又传来鞭炮声,仿佛有人点燃了新年第一炮的□□,万家灯火齐齐亮起,鞭炮声接连不断,接力赛一般,一棒传给下一棒,足足响了半个多小时。
而这通伴随着嘈杂背景音的电话,也说了这么久,到最后电话筒变得滚烫,高杨耳朵都贴的通红。
“高杨,向晚,新年快乐!”老杨头标志性的腔调响起,就像他们还在家的时候,每个新年第一天都会包五块钱红包,压在枕头下,早上起来打招呼,就是这普通到不起眼的话。
“爷爷奶奶,新年快乐!”高杨孙向晚异口同声道。
“挂了啊,该吃完饭了。”杨老太说罢这句,电话却没有直接响起嘟嘟声,她那边的声音变得若即若离,“诶,没挂……哎。”
挂断时标志性的嘟嘟声响起。
高杨恋恋不舍的把话筒放下来,看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
孙向晚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声音温和,迎着早上第一缕阳光,显得那么富有朝气:“别发呆难过了,我们现在努力一点,到时候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他们回来,不是很好吗?”
高杨看着他的面容,孙向晚长相带着书生气,却没有同龄人的稚气,少年老成,给他身上蒙了一层引人注目的气质,温和内敛如玉石,却又暗藏几分运筹帷幄。
他是高杨最心折的样子。
“你说得对,我不能这么颓废。”高杨挤出一丝笑。
孙向晚盯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嘴角往上勾了一下,这下子笑容更自然了些,不像刚才透露出些许苦气。
“对了,那时候买金桔盆栽,店老板送了我点蔷薇花的种子,我想要不要往院子周围种一圈?”孙向晚想到这件事,想着让高杨开心点,便问高杨意见,“到时候会显得更有生气。”
“好啊,等开春后去撒种子吧,你知道蔷薇怎么种不?”
“当野蔷薇种着玩吧,又没有时间去仔细照顾。”孙向晚安然道,“种子撒下去,能活就活,活不了,就算是命吧。”
“你又说种,又让它自生自灭,你这人真是。”高杨忍俊不禁,忘了方才的忧愁,觉得孙向晚这人除了在赚钱和学习上表现出斗志,剩下的时候也忒随便了点。
“它们要是想活的久点,只能这么靠老天吃饭。这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生机。”孙向晚为自己的行为找了无数书面理由,“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其实人和树是一样的,它越是向往高处温暖而光明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而潮湿的土地。’环境艰难,才能扎根更深处,能活下来的茂盛繁殖,活不下来的只能被淘汰掉。”
“那到时候万一只活下来一株,岂不是很可怜?”高杨心中想着那场景,觉得孤零零的也挺凄凉的。
孙向晚但笑不语,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那难道不是命?
占星术士从不给自己算命,他心中却在不经意间给了自己结局。
那个电话给新的一年又赋予了高杨几分拼搏的斗志。
王婶家原本在农村,来城市一隅开个五金店挣生活,想着把孩子供上去。高杨给她女儿教课的时候,顺便问了鸡蛋怎么孵小鸡,王婶交代了她很多,还特地过来帮她弄,高杨才知道这里面的讲究。
千恩万谢过王婶后,高杨看着那个装着鸡蛋的篮子,心中浮上期待。同时她开始教金孟该怎么喂鸡。
金孟人不傻,虽然跟噘嘴葫芦似的能一天到晚不说话,但他将事情记得牢牢的,干活也干的很漂亮。
晚上三人会坐在小方桌前学习,这时候会换上大灯泡,光线扫过来,让他们脸颊上都映着彼此的影子。偶尔会摇曳一下,那是起身小解的时候,剩下的时间基本钉坐在了凳子上,因为时间很紧,只能这样争分夺秒。孙向晚的课本看的快,高杨有什么不懂的便会开口问他。那天看到他书已经看到了初三,心中有些感慨:“你想过跳级没?”
孙向晚意外的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高杨翻了翻那些物理化学,都是初二初三才学的课,好奇道,“你看的这么快,学也学的差不多了吧?跳级还能省学费,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跳级了。还专门跟爷爷说。”想到那时候孙向晚还掉金豆,高杨便忍不住笑出来。
孙向晚看到她那“心怀不轨”的笑,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跳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