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除去晦气，三人一人买了一套新衣服，价格不贵，能穿很久，人靠衣装马靠鞍，看起来立刻耳目一新起来。高杨这时候才发现平时对金孟的关注太少，没发现他居然长得还可以，虽然皮肤有点黑，但五官端正，乍一看并不如何，但挑不出大的缺陷，比如鼻梁塌或者獐头鼠目之类，以后长开了肯定帅气。

高杨朝孙向晚打趣：“我觉得小金孟以后就算不上学，也可以靠脸吃饭。”

金孟本来在旁边默不作声，听完这句后，漆黑的眼睛透出那么点古怪。

高杨如果知道她当初一语成谶，她一定会谨言慎行，不废话一句。

他们步行回小院，原本停在斜对面小学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启动，然后疾驰擦肩而过，带起的风让高杨的头发飞了起来，糊了一脸。高杨皱着眉头拨开，本来今天出去整理了半天头发，这会儿形象全破坏了，心中不爽。

仿佛冥冥中有一条线牵着她的眼神往车里看去，隔着车窗上的黑膜什么都看不到，正面折射太阳稀薄的冷光，习惯性的眯起眼睛。

她心中一阵抽动，好像车里坐着的人对她很重要。这种感觉来的毫无缘由，高杨也不认为自己到如今除了身边的人还有什么其他需要铭记的，便把这念头扔到一边弃之不管。

她去开门，金孟探头探脑的往对面看，忽然叫道：“姐，你看对面有个人。”

“哪个家长没来接小孩吧。”高杨不在意地道。

金孟闭嘴缄默，发现刚才看到的人影没了，内心疑惑，却不再多话，跟着高杨进了家门。

出去逛街钱不多拿，也就不会乱买东西，高杨是织毛衣织的要发疯，在暴走前夕被孙向晚及时熄火，扯着出去散步逛街，免得下一秒她真的狂躁起来咬人。

这会儿她被风吹了一阵，冷静下来，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心不在焉的继续做刚才没有做完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金孟从家门口偷偷溜出来，身上穿着高杨给他买的那套新衣服，去了对面的学校。

他看着学校里的篮球架，发了会儿呆，视线一转，发现在大门旁边贴着墙壁站的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女孩。

金孟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看着那小女孩。

小女孩见有人来了，往里面挪了挪，手本来在外边相互绞动，这会儿也放到口袋里。校门铁栏间的距离正好能容纳她过去，金孟想，刚才他没看错，真的有人，只不过这会儿贴墙站着，所以从外边看才没有发现。

小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眼睛大大的，抿紧嘴巴不说话。

“你怎么在这儿？”金孟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威严，“家人呢？”

空气中只余一阵沉默，校门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风口，狂风大作，掀起之前留下的积雪，金孟感到自己脖子一阵凉意，他往里面站了站，正好避在洞里。

那女孩似乎能确保他不会进来，大胆了些，往外边移了两步，试探着问：“你也是来报道的吗？”

“报道？”金孟心想这是糊弄谁呢，这边的学校都快拆了，现在又是寒假，报什么道，跟阎王爷报道吗？

那女孩嘴唇冻得发青，脸色惨白，眼睛是小鹿般无害，一眼看得到底。

“谁跟你说报道的？”金孟忽然生出了莫大的恶意，心中像有一只野兽从栏杆中一跃而出，咆哮嚎叫，脸上却没有表露，“没有大人告诉你上学是春天和秋天的事情吗？春天播种，秋天丰收。”

小女孩口袋里的手来回揪，金孟漠然的看着那个表面不停有起伏仿佛内里有虫子在蠕动的地方，心想，她会不会哭？

下一秒，小女孩没哭。

金孟心中有点遗憾，转而为自己方才的恶意感到忏悔。他的恶意来自内心深处的无力感，跟着高杨孙向晚两人有饭吃，有学上，按理说，不应该会有什么不满，对生活充满着感激才是，但他没有。

他时常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在面对考卷成绩和课本时候这种感觉更甚，在高杨和孙向晚两个学霸的夹缝中生存让这种无能感像信号放大器一般被放大。

有对比有差距，他也时常会想，他未来的出路在哪里？

他不知道。

从前他和老狗一起生活。老狗自称狗，过得不像狗，要说也是狗王；他没有名字，却真的像一只流浪的奶狗，每天被榨取剩余价值，那时候他没有挣扎过，麻木的活下去，后来老狗觉得他没了剩余价值，不好掌控，便想从他身上捞取最后一笔，金孟如有神来之笔，给他买酒之后故意惹怒他。老狗当时叫嚣着要杀了他，金孟跑了出去，老狗操着酒瓶在他身后跟着，金孟便把他带到了那个施工挖的坑里。

然后老狗就死了。

如果从未见过光，他是不会怨恨漫长夜晚带来的黑-幕，但他见到了，便如灵智开启的人，不可能再回到毫无尊严的生活中去。一颗发了芽的种子，要么疯狂的汲取营养破土而出，要么腐烂在泥土里，没有其他选择。

压抑的扭曲化作了一句恶意的、将人心刺痛的话，尽管它听起来是实话：“你被扔了。”

这话说得冷漠而残酷，金孟蹲下来，和小女孩视线平齐，轻轻说道。

小女孩还是没哭。

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带着颤音开口叫金孟：“哥哥……”

金孟如梦初醒，这一声终于把他彻底叫醒，精神世界在痛苦的挣扎，想着自己是疯子，心中难受，就把这些东西转移到一个比自己弱势的人身上，他还是东西吗？

“我好饿……”小女孩的手终于从口袋里拿了出来，走过来两步，扶着栏杆，像是强自撑着的面具终于卸下，那些之前压制的恐惧和害怕终于在这一刻爆发，眼泪终于掉下来。

金孟被她的手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其他原因，因为她长了六根手指。

她哭的并不像其他小孩那样震天动地，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而是无声无息，眼泪就掉下来了。

和大姐一个样子……金孟有些手忙脚乱，从学校的铁门栏杆中间伸过去手，想要安慰她，发现她刚才叫哥哥，现在又往后退，开始警惕。

这反射弧长的，可以绕地球好几圈了。金孟腹谤，大姐形容人反应迟钝经常这么说，虽然他不知道反射弧是什么，但不影响拿来用。

她太容易被骗了，金孟从前也遇见过这种事，骗小孩拐小孩的很多，金孟在她这个年纪肯定不会骗。不过他被抱走的时间太早，没有挣扎的能力，什么身份线索都没有留下，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搞得我衣服都蹭脏了，金孟心疼的看了眼肩膀处蹭灰的地方，胳膊缩回来，没好气道：“你不出来，我也不管你了。”

小女孩在踟蹰，最后怯生生的说：“我要等妈妈，她说会来接我。”

金孟被她气的四脚朝天，直接站起来就要离开，身后又传来一声娇嫩的叫声：“哥哥。”

金孟没好气的回头看，“干啥？”

女孩小声道：“能陪陪我吗，这里没人，我好害怕。”

她眼神中带着恳求。

金孟顿了顿，转身回来站在校门口，声音里带着不耐烦：“真烦人。”

女孩瑟缩地抖了一下，不吭声。

金孟和她隔着一道门，站了好一会儿，左右腿轮流撑着地面，累了就换另一条。十多岁小孩拽不啦叽的样子，臭屁的恨不得插一双翅膀往天上飞。

没有什么温度的太阳落下后带走最后一丝余热，慢慢的，小女孩似乎明白自己被遗弃的命运。她身体有些摇摇欲坠，终于挪动了自己的脚步，从铁门锁链仅容一人过的缝隙中钻了出来，脸上原来的泪痕被冬天的风吹的皴裂，红彤彤的。

大晚上的，这边人非常少，连小偷都懒得光顾的地方，只有偶尔的车辆会经过，匆忙的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高杨做好晚饭，发现金孟没影子了，出来找他，恰好看到那边一大一小两人对峙，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便过来看情况。

看到那小女孩的长相后，高杨如遭雷噬，瞳孔微缩，失声问金孟：“这谁？！”

金孟对大姐的失态觉得有些奇怪，解释说：“她就是刚才……那辆车不是停在这里吗，我看这里有人，后来又没了，出来之后发现她就在过道里站着，所以你刚才没看到。”

高杨情绪有些乱，“所以她……”

“被人抛弃了。”金孟接了她的话。

高杨转身就走，她的身体在发抖，金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哥哥，大姐姐生气了吗？”小女孩抬头问他。

金孟感到自己责任上身，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天黑了，不可能放小女孩一个人在这里，他蹲下来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我的家在那边。”他指了指小院。

小女孩怯怯的点点头，泫然若泣，金孟身为男子汉的保护欲顿时嗖嗖膨胀。或许人就是这样，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便会爆发出自己都想象不出来的潜力。他牵着小女孩过马路走到对面，心里想着会不会有过路的车再回来带走她呢？

他想到家中面临的窘境和刚才大姐的失态，又愁眉不展起来，刚才的豪情万丈好似冰块在夏天暴晒下，化成一滩水，之后又蒸发掉，最后变得毫无痕迹。

高杨的失魂落魄被孙向晚发觉，他有些奇怪，披了件衣服出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抬头，眼睛中带着浅浅的忧虑：“怎么出门一趟就变成这样了？发生了什么？”

高杨表情抽搐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欲言又止。

“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孙向晚又道。